第1章 杨六郎死了-《杨将军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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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有一个杨六郎,身在蔽日黄沙中,身边残旗断戟斜插,断肢尸首相迭,脚下碧血灌黄土,鸦群盘旋低飞,鸣声悲苦悚人。
另有一个杨六郎,在营中夜巡,远看军帐密集无边而整齐划一,近看帐面补丁叠补丁。雪大如掌,篝火孱弱,刁斗风急,营旗冗垂,守夜儿郎身形如桩如柱,厩中火光温暖,跛脚老军头逐一给军马匹上夜料。
另有一个杨六郎,领着一队斥侯在荒原上策马狂奔,刀口卷,甲胄裂,弩矢尽。既是追杀前面的敌人,也是甩开身后敌人的猎杀。这一次是半个军都五十人北上,历时二十七日,辗转腾挪二千七百余里,最终四人南归,杨六郎独立领兵以来最惨烈一仗。
另有一个杨六郎,毡帽便服骑马访友,大漠绿洲,牛羊自在,瓜果丰盛,主人热肠,酒席歌筵,宾客相洽。最是难忘脸圆眼大鼻高肤白的朋友胞妹的频频劝酒,每劝一杯酒,都有一个说法,让客人不得不喝。那一次杨六郎喝的酒,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。
杨六郎现在赤身裸体平伏在一处山谷天坑底的石块上,身旁有水潭,潭水阴沉冻骨,一个乱发番僧趺坐潭边,一边低声吟诵着,一边用鸟爪一样的手,从潭中浇水洒淋着杨六郎的身体,小心细致搓洗清理每一片肌肤的污垢,焦枯的部分,也细细轻轻用手搓揉干净。
尔后,番僧把杨六郎的尸骸抄翻过来,使之仰躺,再继续浇水搓洗。正午,日在中天,日光直照杨六郎尸首,半边面色苍白,神态安详,如在睡中;半边面孔焦黑,眼珠爆裂,眼窝塌陷,皮肉脱落,下颌牙床牙齿枯骨架立,狰狞丑恶,貎如地狱厉鬼。
杨六郎忽然看到一点朦朦亮光,俄而传来声响,先是父母呼唤,继而晨钟暮鼓,郎郎书声,市集喧哗,清风鸟啼,人吼马嘶,胡笳羌管,刀剑碰击,大河浪卷,……最后,雪落在肩,万籁俱寂。
杨六郎再次有感觉,就是晕,整个人都处于晕眩状态,感觉天地在旋转,景物在旋转,自身在旋转,光阴错乱,过往经历画面碎裂,如北风扫秋叶,缤纷错杂,快速闪过,形象不配故事,声音不配人物,不知何事何人为有,何事何人为无,乱在一窝糨糊,扑面而来,不可躲闪。俄而画面静止,山在半天,月在水底,落叶向上,炊烟向下,奔马人立,箭停眉梢,然后杨六郎感觉有一根绳大力拽着他,在画中瞬忽千里后退,脚下山川大漠,身旁旌旗流水,飞速在眼前退远,各人事景物流光溢彩,目不暇接。杨六郎头脑发胀,胸闷恶心,最终一口吐出,泄尽心中郁结,精神一松,身识意识立闭。
杨六郎终于真实地感觉到疼,全身都疼,每一块骨头每一片肌肤都疼。锐疼钝疼一起来,如火灸,如刀割,如针扎,如锤击,如杖打,如蜂蛰,如蚁啮,骨如折,肉如削,指如砸,腹如绞,胸肺如凿,眼如棘钉,下身如驴踢。杨六郎二十二年间所经历的各种疼,此时都一起如山丘般压了过来,最终疼得闭气昏死。
耶律南望已经睡醒。睡前他已经泡了一个时辰的澡,身上的伤口止了血涂上了酸奶和酥油,肚子已经填饱了酥油茶和羊肉。他现在身上盖着厚厚的毡被,铺盖旁燃着火堆,火上架着一个大陶钵,火苗匀匀舔着钵底,钵上水汽蒸腾,毡房里充斥着草药和肉汤的香味。
耶律南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服,身上暖洋洋,感觉灵敏,思维像一群兔子在跳跃。
耶律南望和室韦大志半年前开始谋划这场诱歼战役,一环套一环,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天衣无缝,每一个节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,每一个环节的失败都有后手补救。知道这个计划始终只有三个人,耶律南望,室韦大志,耶律无祸,并且这半年来三个人吃住都在一起,连上茅房都一起,从没有落单活动的可能性。他们这件事压根就没跟北面的掖庭王帐报告过,连提都没提过。为了保密,这半年来,他们甚至只共用了一个女人。
耶律南望的确如愿围杀了杨家父子和壶口军镇的精锐,正当他们撤出战场集结北归的时候,却发现落入了大颂边军的重围,大志和无祸为了掩护耶律南望逃脱,率耶律的亲兵一边开路一边拦阻大颂的精锐轻骑,耶律南望亲眼看到他俩的头颅被砍落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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